標題:
吃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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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tb007
時間:
2008-8-1 07:55 AM
標題:
吃烟
我老家那地方人管吸烟叫吃烟。你要说吸烟他们不习惯,说抽烟他们就笑了:抽烟?哈,我吃烟!他们不说吸烟,吸烟不过瘾,文绉绉的,抽烟呢又凶巴巴。在西部,你只要看见腰里别着黄铜烟锅,或者白亮亮的铝烟锅,牙齿被烟子熏的焦黑的男人,他们都不说吸烟,也不说抽烟,他们说吃烟:走,咱们吃锅烟去。别以为这烟锅的锅有多大,其实也就拇指般大。就这拇指般大小的烟锅男人们都看得很足贵,烟锅各是各的,人守一口,就像守着自家的女人,谁也不借给谁。想要?找小炉匠倒去!一旦烟袋从裤腰带上解下来,自家的烟锅就噙在自家嘴里,牙齿咬得梆紧。烟叶就虚放在跟前,谁想尝尝就拿。都是自己地里收的,不稀罕。你拿一叶,他拿一叶,或者你捏一撮,他捏一撮,都行。一起冒烟,有福同享,有烟同吃,到谁肚子都是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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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了肚子吃饭,吃饱肚子吃烟。那些年生活在西部的男人们不一定能吃饱肚子,但烟肯定吃得饱。家家户户都在地里种了烟叶,等夏天收了,就搭在房檐底下晾干,半干不干的时候再收回去挂在房梁上,随时随地抽几叶下来把烟袋装的鼓鼓的。然后任何一个闲暇里的光阴里,男人们都一个二个像一只只特大号的蚕,对着一片片枯黄的叶子饕餮如命。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饭前一支烟,给个神仙也不要。你以为神仙是做什么的?其实就是等着吃现成烟的。神仙灵验不灵验,看看香灰多少就知道了。不过那檀香味儿的烟子高级是高级,就是香过了吃起来不过瘾了。香味把烟味给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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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后收了庄稼,村里就来了走乡串户的小炉匠,挑着担子在村口的泡桐树下支上摊,给男人们倒烟锅,给奶娃娃的妇女们倒喂饭吃的小勺子,或者给老婆婆做一柄削皮刀,或者给小媳妇盯一个擦丝用的岔子,或者补漏锅补破脸盆什么的。最有意思的莫过于翻砂了。翻砂前先将风箱啦的扑扑腾腾,等炉子里的炭火腾出一股股绿烟,然后再将一只黑乎乎的小铁碗放进这火心里,然后再拿了剪刀将黄铜,牙膏皮什么的,分类铰碎丢进小碗里,等它们熔成一团化成水。这小炉匠一来,村里的娃娃们先高兴的不得了,很快就聚拢过来,围着炉火指指点点,唾沫星子乱飞。虽然这小炉匠年纪也不小了,是个小老头,时常黑着一张脸,还冒了一头的杂毛。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娃娃们们对他的崇拜,对他的前赴后拥。他一来,他们就来了,蹶着屁股,睁大眼睛,嘴角挂着哈喇子,小狗似的围着小炉匠转前转后。有时候还趁老头不注意,这里摸摸,那里动动。胆子大一点的,就临时搭起了手,拉起风箱,让老头腾出手去给烟锅拓模子。拓模子就是将买主中意的烟锅或者汤勺按样子先在装了砂土的箱子里拓出印子来,等水化好了,再夹出碗来缓缓地倾进事先预留好的小口里,让铜水或者铝水倒进去,等再打开箱子,一只像模像样的烟锅或者汤勺就已经卧在箱子里面了。但这时还不算好,烟锅还太粗糙,还头上长角,身上长刺,所以还需要进一步加工修理。这时温度也很高,烫手,得再拿出来放进水盆里冷却。只听得呲地一声,水里冒出一股子白烟,小炉匠就可以直接将这烟锅捞出来拿在手里,吹口气,然后一手摇动手柄转动砂轮,一手拿了烟锅在上面打磨。打磨完毕再拿砂纸一点点擦,锉刀一点点挫。等地上的一堆工具挨个在烟锅身上齐齐过一遍之后,这烟锅就算成器了,是一只新崭崭的烟锅了。炉匠照例会在上面吹口气,然后递到男人手里,拿去!吃一锅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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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地处秦岭山脚,男人们个个都吃烟。吃烟是男人们惟一的乐趣。吃饭养命,吃烟养神。男人要是不会养神,这男人就不是男人了。空做个男人样样。这话是五伯说的,五伯不仅吃烟,还种烟叶。他家种一亩地的庄稼,就要搭配着种一亩地的烟叶。他种的烟叶不仅多,而且比其他种烟叶的人家的烟叶,叶子还大,还肥,烟鬼们吃一口都叫好。都说有劲儿。五伯吃好烟,目的是为了杀猪。五伯是村里惟一一户杀猪的,屠夫。他有一柄宽窄正好的杀猪刀,明亮的晃人眼睛,连猪看了都害怕。一见他走过来,猪就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但又不甘心,缩了四只猪蹄拼命往后缩,可是不等它缩回去一步,屁股后面早伺候了棍棒。猪无处可逃,只好悲哀地叫起来。可是往往不等它叫第二声,五伯的刀子已经封住了它的喉咙,让它叫不出声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呜咽几声,咕嘟咕嘟的血沫子就从脖子里一浪一浪地冲出来了。五伯拨出刀,在猪身上来回蹭几下,收了刀,就开始慢条斯理咬紧烟锅吃烟了。猪呢,等一会再褪毛再开肠破肚。五伯一吃烟,整个人就静默下来了,一点也不像屠夫的样子了,像个泥神似的蹲在地上,两只鼻孔悠悠地冒着淡淡的烟子,嘴巴里吱-哈,吱-哈地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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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娃娃们很小就学吃烟了。看大人们吃的有滋有味,那个不闹嘴馋?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就闹着要过来,捉起嘴巴吃以上一口,然后挤紧了眼睛,呸呸吐几口,拉长嘴角要哭不哭的。可一不小心烟子跑到肚里,呛了嗓子,呛了器官,就真哭起来了。不哭还好,一哭人就说,孬娃,分不清屁臭木瓜香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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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亏往后可能就想不起来吃烟了。可是一过了20岁还得开始学吃烟。不会吃你往人堆里一扎,人家散烟过来,你要摆手说不会吃,你自己都难为情死了,那有男人不吃烟的?不会吃烟,你还会吃什么呢!往后人家见你办砸了某件事,捎带着想起你不会吃烟的事,就会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嘴上有没有毛,谁也不会仔细去瞧,但不会吃烟可人人都知道,于是就知道了你的嫩,你的不会吃烟,你的不像爷们,你经见的事少,你的不让人放心,无形中也就小瞧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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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女娃娃就不一样了。女娃娃不管你多大,你要嘴馋男人们吃烟,你别说吃,就目光定睛看一看,长辈们就要轰你到一边去了。末了还要赏你一句轻骨头!没名堂。轻骨头的意思就是不学好,不知道自重。骂女娃娃轻骨头就等于说这女子让人看轻了,看贱了,一旦看轻看贱了就成了不值钱的货,往后就寻不到好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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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上班以后,吃过一回烟。那时候年轻人聚一起,小男人们不等屁股挨到凳子就互相散烟吃。小女人坐在一起却没有什么好吃的,的便有也不能像男人们那样方便,口袋里一摸,打开就喂嘴里,给这个那个分享一些,随时随地拿出来联络感情。这些家伙们散烟,知道我们不会吃烟,可手经过我们跟前也会假惺惺地抖出一根烟出来:来一根?既然这么说,那就来一根吧。反正是钱买的,你们不心疼难道我们会心疼?所以我们都接了。不要白不要,糟蹋了也白糟蹋。笑嘻嘻接过来,凑到鼻子跟前闻闻。闻得煞有介事。可是等你闻一下,你就等于破戒了,小男人们的打火机也跟着烧过来了,烧得鬼里鬼气,一副不怀好意的嘴脸比亲眼看见小女人们失身还要不怀好意。既然这样,我们就互相看看,想要争口气,就大着胆子,满不在乎地叼在嘴里,飞蛾扑火似的凑在火机上吸一口,然后屏息呼吸,嘴巴一张烟子就放鸽子似的窜出去了,也没什么感觉。他们见了,说吃烟要吃到肚子里,你们敢咽下去吗。敢鼻子里面冒烟吗。我当时迟疑了一下,我旁边的秋子就大着胆子咽了一口,还没等鼻子冒烟就一阵狂咳,眼泪都咳出来了,拍着胸脯直骂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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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骂烟恶心,还是骂给她烟吃的人恶心。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香烟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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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吃烟,是吃水烟的。外婆是老女人,所以但吃无妨。她是多大年纪开始被允许吃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外婆吃水烟不吃旱烟,偶尔也吃吃纸烟。纸烟只有她出门的时候,水烟锅不方便带,人家散烟给她,就伸手接了。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吃她的水烟锅。外婆有一杆水烟锅,我很小的时候经常见她端在手里,上面有花花绿绿的图案,飞鸟和花卉,十分漂亮。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杆景泰蓝的水烟锅,算是水烟锅里面的极品。外婆去世后,我曾问过我母亲,外婆的烟锅,但母亲说已经被舅妈卖掉了,她也没见到。我外婆吃烟那才叫真吃。先把烟丝装进烟锅里,拿拇指按紧了,嗤地一声划燃一根火柴,凑到锅子上方点烟,嘴巴也跟着急急地凑上去猛吸一口,然后就听见一阵悠长的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跟稀饭开锅了一样,也像文火炖肉的声音,咕嘟,咕嘟,咕噜噜,咕噜。外婆听着咕噜声,就像听到某种召唤似的,将身子放松下来依在椅子里,两只小脚圈上去,叠在一起。然后双目微微合起,身子随着咕噜声轻轻地晃动。这时候的外婆好像要睡过去了,人陶醉在虚无的忧伤里,身子风似的游荡起来,椅子也好像要跟着飞走的样子。外婆吃烟的样子,一点都不快乐,甚至是一脸的忧伤,一脸的悲戚,有时候甚至还无声无息地留下两行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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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烟的时候外婆是很平静的,包括外爷喝了酒骂她,她也一脸的平静,波澜不惊的样子。外爷骂外婆骂得很凶,声音很大,几里地都能听见。外爷不喝酒的时候也骂,都是大声大气地骂,恨不得让全世界人都来听听他的骂声。不管外爷怎么骂,外婆从不回口,不哭不流泪,压根儿就听不见。也不知道是真听不见,还是听见了不往心上去,该干啥还干啥,没事人似的。外爷的骂都落到石头上了。所以外爷很不乐意,他骂外婆耳朵让驴毛给塞住了。外爷的心里头是很希望外婆能理他一声两声的,作为应答,他就找到了怨愤发泄的对手。但外婆的无动于衷让他很没劲,骂着骂着,声音渐渐小下去,然后自己把自己骂出去了。我那时候人小不懂事,等外爷走了我就去问外婆耳朵里是不是真的有驴毛?不然我都听见了她怎么就听不见呢。唉,唉,那些年啊!我可怜的外婆。天塌下来,她该干啥还干啥,拧着小脚,在外爷的骂声中,把猪喂好了,把饭做好了,把屋子院子清扫的干干净净。骂声是外爷给外婆制造的华丽音响,是所有男人对付女人的特殊利器。外婆在骂声中在利器中在千疮百孔地默默地走完了她的余年。每当外婆抱紧她的水烟锅的时候,即意味着她的这一天所有活路都全部做完了,一天即将过去,外爷自己窜门找乐子去了。剩下外婆一个人开始吃她的水烟――给自己煮一顿饭吃。我是这样理解的。这应该是外婆的饭吧,外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然后拖着一双儿女,等到我外爷来倒插门挑起生活的大梁。但是这个倒插门的男人梁是挑起来了,但内心却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和委屈,他的不甘心和委屈只有通过辱骂一个女人才能发泄出来,洗刷干净。可能从那时候起外婆就吃水烟了吧。外婆只有吃水烟的时候,才能逃避现世,逃离自己再婚的身份,逃离在外爷面前不得已的低三下四,把生活给予她的所有都一古脑儿都吞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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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去西湖,在苏堤边上的凉亭里见有漂亮的女子坐在廊下吸烟。她手指细长,中指与食指间夹了细长的香烟,无名指和小指微微翘起,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指甲涂了蔻丹,红蛾子似的,在红唇间左右翻飞。她的眼是半眯着的,眼缝里漏下点点光波有气无力地在眉眼间缱绻。不知为什么看见她吸烟,我忽然想起了我的外婆,虽然那时外婆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她让我想起外婆吃的水烟。虽然她们截然不同,年龄相差悬殊,社会地位天壤地别,对烟的态度也绝然不一。她是吸烟,我外婆是吃烟。她是小口小口地吸,小口小口地吐,只是为了强调一种情感姿势。我外婆是饕餮,是无奈灵魂惟一的一种逃逸方式,是对生活毫无选择的妥协和认命。所以我外婆吃烟的时候脸色才是忧伤的,悲戚的。而杭州女子的脸色却是色色的,扑朔迷离的我见尤怜。落寞,但很风情,很煽情,这些都是她给自己脸上贴上去的标签,冷艳中透着一丝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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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一种姿势,其实也就是制造了一种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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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里的长白,是烟君子。她既不是吸烟,也不是吃烟,她是抽烟。她抽大烟,狠狠地抽,绝望地抽,歇斯底里地抽。一个女子有七巧这样的母亲,不抽烟还有什么乐趣呢。虽然那乐趣跟毒瘤一样,是镶嵌在她青春岁月脸颊上的一滩蝇子屎,长在肉里后,将她仅有的一段爱恋也彻底沤烂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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