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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愛在‧在愛 [打印本頁]

作者: leepuyun 時間: 2009-5-29 07:39 PM 標題: 愛在‧在愛

在沙發上正好眠，冒失的電話鈴聲衝破我織起的夢網，在流動沉靜與光影的客廳內尖聲銳氣的虛張聲勢，我踉踉蹌蹌跌出夢境，蓬頭亂髮像隻小獸般抓起話筒，喝令惱人鈴聲噤聲享受勝利。話筒那頭傳出聲音極度蒼老與蒼白，嘴裡囁嚅著媽媽不在家請晚點再打來，心裡動筆素描一位滿臉皺紋的矮小老太太，駝著背，捧著話筒，有點重聽，朝隱身在話筒中的女孩嚷嚷。老太太說阮喀到汝阿嬤家好多次攏嘸人接，所以就喀來給汝阿母。心頭一震。「我外婆已經去世十年了」。 ● 母親常煮一種鹹稀飯，軟爛的泡飯中加入切塊的綠竹筍、排骨和虱目魚，以薑絲拌香菇提味，好幾次我等不及吹涼就送入口，再緊急灌水安撫被燙傷的舌頭，母親見狀總笑著說，哈，一個樣，我以前吃稀飯時也是這樣的猴急；也許鹹稀飯從來就沒有年輕過，打從我有記憶開始，它就是外婆的招牌菜。老愛捏我臉頰笑如彌勒的外婆，是一抹融合舊時代溫柔與新都會幹練的傳奇色彩。大舅說以前家裡田地多，駕著牛車都還走不到稻田盡頭，所以僱請大批農工來幫忙，外婆天光透亮就忙著炊灶升火，用新鮮大骨頭熬煮稀飯。當她挑著擔子在田埂上大喊：呷糜囉！田裡揮汗的農工早就等不及的淅瀝呼嚕大口吞。大舅說著說著就糗外婆，說她準備的點心食材會不會也太好；外婆會振振有詞辯駁，下田實在是有夠辛苦，要呷飽才有氣力。外婆邊說邊彎起手臂比了大力水手的姿勢，我有樣學樣彎著雙手一起比。那時我的身高只有現在的一半高。母親極愛吃魚，再多細小繁複的魚刺送進嘴裡立刻分解乾淨，說來慚愧，我現在還是個吃鱈魚都能魚刺卡喉，鄉愿高呼拿醋來拿醋來的食肉者。母親說以前餐桌上絕對少不了各色的魚料理，她手一攤，沒法度呀，厝內魚池一打撈，數十數百條魚得趕快解決才行，汝阿嬤才好心呢，伊會把魚處理過後分送給全村，家境較清貧的就在怹家木門上多掛兩條，被撞見時猛哈腰講歹勢啦，厝內魚多請汝幫忙呷。母親頭也不抬繼續說，未處理的魚先丟進浴缸放滿水，魚多擁擠，一到晚上就有魚跳到地面或翻肚浮上來，汝阿嬤喔還得半暝開火炸魚，這樣才能保存卡久。頓了頓，她接口，隔日有隔壁村的躲在後門躊躇討魚，阿母主動送上後還會在人家手裡塞幾張鈔票，這種情形在阮開學和除夕前最常見。母親口中的外婆在笑，我所熟悉的外婆也總是笑，但母親眼睛一閉，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我想可能是有魚刺卡在她咽喉，吐不出來也嚥不進去。現在新娘秘書這行業很夯，聽說搶手的很，母親反駁，唷，汝阿嬤以前媒人婆、化妝師、證婚人通通包，紅包只會一個個的送，就沒收過別人半個。外婆的藍色舊式筆記本，沾染油墨的封面頁角微微捲起，翻開內頁，林XX，台南縣後壁鄉，二十六歲，國立大學畢……方大工整字體正記錄著誰家孩子？密密麻麻的身家資料隱隱羞怯，紅色隔線上下墨跡是說不得的姻緣，也許再啪啪翻過幾頁，註定情人相遇前已在本子中垂眼相看、共處數年。外婆就是愛熱鬧，生前曾說牽姻緣是喜事是善事，哪家嫁女兒就請她去幫忙畫個眉、撲個粉，她肖龍，村裡新娘樂得讓她這福婆攙扶。母親整理外婆遺物時將這本姻緣簿留了下來，她悠悠的說，細漢時家裡長工尬意幫傭的姐姐，阿母做主讓怹結婚，送了棟新房為賀禮，伊就是這樣把每個人都當做自己的囝來疼。我扳開手指數也數不完外婆究竟湊合了多少對，但本子裡頭就是來不及寫上我的名字。筆記本裡沒我的名字，十四年前外婆無預警的中風，醫生說是她太忙太累，本子等不到新墨色的加入，慢慢泛黃生蠹蟲，外婆涎著口水，她再也認不出我是誰。燈火一暗，人潮從四面八方湧過來，藉著她來發光，靠著她取暖。提著一大盒拉拉山水蜜桃的老伯說，四十年前深夜溫後生發燒，溫抱著囝來找汝阿嬤，歐巴桑立刻包車帶阮進城找醫生，整瞑攏嘸睏。蹲在病房角落流淚的中年婦人說，以前嫁到澎湖常常挨先生揍，是妳外婆特地搭機過來，帶我離開。村裡的人也來了，他們拉著外婆的手輕喚，歐巴桑妳要卡緊好起來，妳家山坡上的乃基就快可以收成了。山坡上肥美多汁的荔枝紛紛掉落，腐爛，沒有插枝沒有施肥，隔年的山坡荒蕪一片，高過頭會割人手的芒草在風中逕自招搖。三年後怪手上山鏟除雜亂蔓枝，向下土地深掘數尺，司師高喊：子孫代代發萬金喲。有喔。子孫代代大富貴喲。有喔。子孫代代如彭祖喲。有喔。外婆不再修剪她的生命岔枝或擁擠，就此長眠。 ● 突如的沉默在螺旋狀盤繞的電話線路光速前進，我按下心頭碼錶讀秒沉默爆炸，一秒，兩秒，老太太抽抽噎噎，她在哭，五秒，哭聲中有碎聲呢喃阮不知阮不知，我似是看見歲月在她臉上刻下的深山谿豁，扭曲成一條條腥紅腫脹的蚯蚓，泡著水，匍匐。我對她宣判外婆的死亡，一字一年，十字十週年，我們用十年結痂的傷口，她以高分貝的哭嚎做為哀悼，那哭裡有悽愴有悲哀有往事成追憶有殘破不全的傷。我說，草地人敬愛伊，政府撥款下來，在伊的山坡上闢了條路，鋪上碎石子，去看看。歲月匡噹打碎了一地，沉靜與光影中，阿嬤胖胖的身軀跟在我腳踏車後賣力的跑，老太太的淚水裡浸潤著怎樣的故事與溫度？三十秒，接下來還是哭。

作者: senghui 時間: 2009-5-31 02:3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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